当前,疫情就是我们共同的、最大的处境。我们该如何认识疫情带来的焦虑?是否有可能化解这样的焦虑?严肃的哲学不是心灵鸡汤,但也并非全然无力。我们可以拿相似的哲学思考作为一面镜子,反过来对与焦虑共存的生活有所启示。4月17日,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以“漫谈‘焦虑的认识’与‘认识的焦虑’”为主题举行“共同抗疫智性对话”。对话者包括哲学系外国哲学教研室主任徐竹副教授,硕士生黄丁淳,本科生陈禹锟、王旌伊。
认识与焦虑
黄丁淳:我想从这两个词出发简单分享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是“焦虑的认识”。有时人们会误以为,焦虑是一种异常的负面情绪状态,仿佛它只会出现在心理脆弱者身上。但我认为焦虑恰恰才是一种常态。“常态”有两层含义。一是“常见”,即焦虑很容易发生,任何人都有可能因某事而陷入焦虑。而且,除了“死亡焦虑”这一类似乎对谁都“无差别攻击”的焦虑,许多焦虑与个体的人生阶段及社会类型有关。二是“正常”,即焦虑不是一种疾病,更不是绝对消极有害的。客观来看,焦虑往往引导我们注意到和聚焦于未解决的问题,并催促我们尽早解决它,做出“化焦虑为动力”的有益转换。
但如果长期过度焦虑,确实可能导致焦虑症等较严重的情况。为避免焦虑走向失控,首先应当试着理解焦虑的本性,而焦虑的本性我想可以归结为个体对不确定性的抗拒。临床心理学研究表明,个体无法忍受不确定性与其焦虑之间存在高度的相关性。由于我们通常希望自己能更清楚、确实地认识和把握对象,一旦当前条件不足以实现该期望,我们就为不确定性所可能预示的风险感到不安。据此,我们就可以理解焦虑是怎样把当下的处境与过去和未来相关联的了。我们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但一些既成事实的经历、选择等,对当下、甚至更远的将来仍持续地产生影响。当现实处境的困顿同改变过去的无能与改变未来的无措相系时,我们就会焦虑。
如果不确定性的对象是知识,产生的就将是“认识的焦虑”。与之相关的问题可能包括我们所拥有的究竟是知识还是信念;是眼见为实还是人言可信,或者说什么信源才值得相信;应当如何分配和保证对社会个体或机构的信任;怎么避免囿于信息茧房等现象,坚持非极化的理性思考;等等。目前,在新冠疫情这一最直接、最现实的境况里,“认识的焦虑”的一种表现就是人们对病毒的致病机理和应对方式的不确定。所以,需要及时吹散认知乌云,以避免人们的焦虑进一步恶化。
最后,我想分享一些可用于自我开解的通用办法。首先,可以暂时远离导致焦虑的刺激源,对于那些“被制造”但没必要的焦虑来说更需如此。其次,可以尝试自检是否陷入了消极想象的泥潭,如过分归咎自己,或过分夸大某事的严重性而错估其风险。最后,可以暗示自己积极思考。例如,你所后悔的选择是不是也曾发挥过好的作用;适当接受一些未知的风险和挑战是不是也有好处;减轻焦虑后再去思考和做事是不是对推动问题解决更有帮助等。
陈禹锟:我想首先和大家分享两个有意思的神经科学研究。第一个关于焦虑的神经机制,是一篇今年3月22日发布于Nature子刊上的论文。论文的主要结论是:“焦虑”被与下丘脑腹内侧区(VMH)密切相关,是该脑区神经元簇状放电(即短时间内的高强度放电)的结果。目前,对焦虑的药物干预主要为了缓解VMH区域神经元的高强度放电现象。例如,氟西汀作为一种缓解焦虑的常见临床药物,就是通过阻塞钙离子通道来达到抑制神经元放电的效果。第二个研究关于焦虑的自然调节功能。一篇在年发布的Nature子刊论文表明,当人们处于非快速眼动的慢波睡眠阶段时(即“深度睡眠”阶段),其神经震荡达到高度同步,心率和血压均会下降。此时,大脑的链接将被重组,焦虑在一夜之间被减少。而在研究缺乏睡眠的对照组时则发现,这些被试的焦虑水平则有所提高,且他们的大脑内侧前额叶皮层被关闭。因此,这个区域被认为对焦虑控制起重要作用,而深度睡眠则是缓解焦虑的重要的非药物手段。
上述两个研究共同揭示了一个有趣的情况:一方面,常用于缓解焦虑的氟西汀类药物,其常见的不良反应有失眠、恶心、运动性焦虑、神经紧张等等,而这些副作用不利于人体对焦虑的自然调节;另一方面,焦虑的常见临床表现是睡眠质量降低以及失眠,这意味着如果不服用药物,焦虑会对我们的自然调节焦虑的功能产生负面影响。所以一旦焦虑出现在我们身上,除非从源头上进行隔绝,彻底化解它似乎成了一种不可能的任务。但是,对于现代社会的人们来说,焦虑的源头往往来自于学习、工作、生活等等这些无法彻底摆脱的事务。这意味着要断绝焦虑源头的唯一方式就是完全脱离现代社会,可这对多数人来说又是不现实的。因此,我们或许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观点——在现代社会中,焦虑是无法摆脱的,我们只能试着与它共存。
在我们的私下交流中,徐竹老师对摆脱焦虑的方式曾有进一步阐释。他认为我对“如何摆脱焦虑”的推论过于匆忙。因为,日常语言中我们说摆脱焦虑,并不是从源头上根绝,而是通过某种调节,让自己从原来的焦虑状态中“出来”。并且,尽管精神科医生会给出那些涉及药物或睡眠的具体调节方式,但更多的情况下,我们并不是一焦虑就去咨询医生,而是试图自己找到引起焦虑的具体事情与解决方法:可能是拖延症,那么就去尽快完成一个任务;可能是与某人的关系,于是就去做调节人际关系的事情。这些活动使“焦虑”的常识概念更多引向的环节,当然这也与“焦虑”的指称对象有关。
但是,我认为对于成人而言(徐竹老师认为,“焦虑”属于成人的),一方面,我们的焦虑可能具有多样化的、非常复杂的来源,它既来自于人际关系,又来自于具体工作任务,或者各种各样的琐事。在大部分情况下,“焦虑”没有一个具体的指称对象或者意向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它可能更像一种作为“背景”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心境”(Mood),而不是有明确意向对象的“情绪”(Emotion)。此外,心智哲学中对心智现象有一些讨论:心智的不透明性导致人们对主观感受的内省存在偏差;个体的现象经验与神经科学知识之间存在的“解释鸿沟”也表明,科学在原则上无法穷尽对“焦虑”的解释,而这些现象都提高了我们准确定位“焦虑”指称对象的难度。另一方面,当我们面对的焦虑并非来自于个人,而是与社会、国家甚至人类休戚相关时,即使这些“焦虑”的指称对象被我们发觉了,个人能够做出的有效调节也是及其有限的。
因此,我今天想暂时得出一个稍弱的结论:在现代社会,由于焦虑来源的复杂性,彻底地摆脱所有焦虑已经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能追求的,仅仅是尽量减少焦虑对正常生活的影响。
王旌伊:其实当我拿到焦虑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焦虑了。毕竟产生焦虑总是需要有某种契机(即焦虑的指称对象),一旦开始思虑,开始筹划未来,就可能陷入焦虑。克尔凯郭尔是最先提出焦虑概念的人之一,他认为焦虑是一种人与自身、人与世界之间严重失衡的感觉。所以至少有两种焦虑,一种是面向自身,另一种是面向世界。我们会因为自己前途未卜而焦虑,也会因为时局不定而焦虑,这两种焦虑交织在一起更是难捱。
所以大家难免会问,如何才能摆脱焦虑?根据上面的说法,不思虑就不会焦虑,看电影、听音乐、打游戏,遁入虚拟世界,确实可以缓解焦虑。但也仅限于缓解,可能打了太久游戏,头一抬,天黑了,今天又没写毕业论文,这时候可能会更焦虑。所以,只有把要做的事情做完,才能根本上摆脱焦虑。道理很简单,但实际上总是做不到。为什么?我个人觉得,这是因为道理其实没有看起来的这么简单。说到底,我们在什么时候才会开始焦虑?焦虑是无法摆脱的吗?我想,焦虑并不是绝对的,只有满足一定的条件,焦虑才会产生。反过来说,只要破除了这些条件就可以不焦虑。所以我想用哲学的分析方法,尝试澄清焦虑的充分必要条件,可能有不完善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第一个条件,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这件事是有价值的。比如容貌焦虑,只有认为容貌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才会开始焦虑。如果不用靠脸吃饭,也不用操心找对象,或者对象根本不介意长相,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没太大意义,自然就不必焦虑了。只有某件事情与我的切身利益相关,我才会为之焦虑。但这还不足以产生焦虑,因为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可能不必须要做,我可能只是单纯喜欢打扮而打扮,没人逼我这么干,不干也没影响,那也不会焦虑。
第二个条件,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或者说有一个必须要满足的标准。比如毕业论文,只要我想正常毕业,我就必须得写毕业论文,还得过查重,过答辩,否则我就拿不到文凭。假设自我要求高一点的,想写出一篇高质量的毕业论文写好,就更容易焦虑了。反过来说,放低标准也是能缓解焦虑的办法。有的焦虑源于对完美主义的苛求,什么事都必须得办好,办不好就不行。其实哪有那么多“必须”,放宽要求,放过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第三个条件,这件事是不能立刻做完的事情,属于能力问题。要求的标准太高,能力不足,所以才焦虑。如果能得心应手地搞定,就算标准再高也不必焦虑。刚升上大学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DDL,什么都不懂就要写论文要考试,自然焦虑得不行。但慢慢学到的东西多了,知道怎么恰当分配时间、完成任务,也就能更从容、没那么焦虑了。即使如此,每次拿到题目的时候我也还是会焦虑,因为确实没办法立刻做完,总是要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去完成。
总而言之,焦虑的充分必要条件有三点,第一是有价值,第二是必须做,第三是没办法立刻做完,换言之,“我认为有价值且必须要做但又不能立刻做成的事情会使我焦虑”。这么分析下来就可以发现,焦虑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焦虑的情绪是抓紧时间完成任务的动力,它督促着人们克服障碍,去做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焦虑说明你是在认真地生活着,是在积极地筹划未来。成长要面对周围的牛人、面对世界的不公,感受到自己的一事无成、无能为力,从而会感到焦虑。但我们不必太过纠结于焦虑这件事本身,为了焦虑而焦虑。因为焦虑和痛苦一样,只是一种信号。我们要保有面对无能和未知的勇气,根据信号去做出反应,有所改变,有所行动。正是因为我们有焦虑,我们才会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才有可能为改变自己、改变世界做出一点贡献。
从“如何认识焦虑?”到“如何化解焦虑?”
徐竹:焦虑的话题与当下人们遭遇疫情的处境很有关系,同时我想也可以和认识论的一些问题作结合讨论。我对前面三位同学的发言进行了一些总结:黄丁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