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科学·常识》作者:陈嘉映版本:新思文化
中信出版社年3月《哲学·科学·常识》一书首次于年出版。书中论述了关于哲学从思想方式到科学方式的转变,以及常识与理论渐行渐远的关系,从而帮助读者在当代重新理解人文知识的作用。
年,美国量子物理学家艾伦·索卡尔以故弄玄虚的方式写了一篇“后现代论文”,结果被学术期刊发表并赞赏。之后他表示整个事件不过是一次恶作剧,是他对学术权威性的挑战。这件事让大众对人文学科的后现代性更加充满质疑。
哲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一直令很多人感到困惑。唯一不会困惑的,却是哲学家本身。他们知道哲学的源起,流变,也知道哲学是如何“指导”人们去认识这个世界,把握这个世界,梳理起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们既豪情满怀,也傲世独立,既智慧无边,也难得糊涂,总之,因为哲学,哲学家们无端地被“加魅”,被提拔,被放大。
哲学作为一种元知识,关于知识的知识,关于学问的学问。你可以不懂,讥笑它是迂腐与屠龙之术,但它更可以不与夏虫语冰、天机不与愚夫泄露。这两种话语因在不同的认知维度,无法达成现实对话,始终各行其道。但总体而言,还是传统的哲学占据了优势心理的高度,几千年都保持着极大的话语权力。
信息的爆炸
陈嘉映先生在《哲学·科学·常识》一书,就非常周到并有所侧重地回溯了西方古典哲学的发展历史进程。
在现代科学充分发展起来之前,哲学因其理性与思辨,凝粹与求真,严格地扮演着文明种子的作用。作者回溯了从古希腊开始直到哥白尼革命之前,人类认知的重大推进,展示了哲学所孕育出的人文精神,如何冲破暴力的野蛮和宗教的蒙昧,一点点把世界推向科学认识和发现的现代。
回溯这一历程当然是惊心动魄的,但也鲜明地呈现出一个真实的问题:“为何只有西方哲学孕育出了现代科学?”这才是个正题,所有非西方文明并不缺少哲思的明智,但所行之道顶多能保证文明自身的自保与循环往复,却无法演绎出现代世界。陈嘉映对此的解答十分精要,但绝对切中肯綮,足以给读者丰富的启迪。
曾经,文明是一件极其脆弱的事情。很多文明仅仅维系在一两座大型图书馆,自从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馆藏被阿拉伯帝国掠走后,西方文明立即陷入到暗无天日的中世纪中去。相反的是,阿拉伯世界却因为这些成了世界文明的蓄水池,创设了教育体系、大学乃至科学院,已经十分接近于科学的破晓。可惜功亏一篑,阿拉伯帝国被东方专制主义顽症给最终吞噬了,吸纳入腹的希腊文明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欧洲世界。
重归故里的知识,在基督教会的追索态度和分崩离析的世俗权力缝隙中疯狂成长,通过文艺复兴爆发出了颠覆世界的生命力。在哥白尼式认知革命后,任何一种无论是来自世俗还是来自宗教的暴力,都无法让知识再归于封闭与蒙昧了。
仔细回溯这段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是一条在摩尔定律左右下的现代知识更新速度:古典知识需要在几个世纪的漫长历程中土崩瓦解,但越靠近现代,知识的更新就越快,科学技术的迭代发展也越快。两次工业革命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今天,我们在用“信息大爆炸”一词来形容现状,没有人觉得有违和感,且已经成为一条共识。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将取得新一代革命前夕,人们甚至已经处变不惊,懒得追逐变化太快的科技,反而在呼唤“慢生活”之类。
人文的失败
科学知识发生“大爆炸”的同时,陈嘉映也非常坦然地写出,哲学本身也发生了“爆炸”。“爆炸”与“大爆炸”不同之处是,前者作为母胎,像蛋壳一样分崩离析了,似乎难以凭借思辨的预言拼凑出一个崭新的革命性的世界观;而后者是极度快速地膨胀与发展,当我们把知识了解得越细致,它的更新速度就越快,每年人类的知识生产量都比以前几千年的总和还多。这点毋庸置疑,只要看看每年全球数据库里大量的硕士、博士论文,各种期刊论文,会议交流报告,就可管窥一斑了。
因此,在这本书的下篇中,陈嘉映先生在书中提及一个核心问题:人文知识分子是如何输给科学家的,“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如何从互存共生变成了愈行愈远。他首先剖析了数学与物理学的发展历程,指出数字取代语言成为世界主宰的必然潮流。随之,他记录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索卡尔事件”,年,一个叫做索卡尔的科学家冒用人文学者身份,用科学理论做基础七拼八凑、移花接木、煞有介事地在现代哲学的“核心期刊”里发表了一篇“重量级”的建构主义论文。此文一出,赢得了不明就里的大量“后现代”哲学家的欢呼。索卡尔随之公布,自己的文章纯粹胡说八道,就是为了打当代哲学家们的脸的。
这件事堪称“人文失败”的经典标志,很潮的“建构哲学”因此显得不尴不尬。很多想把哲学碎蛋壳用科学凝胶再度拼接起来的人文哲学家,陷入了深深的泄气和反思之中。其实也包括了本书的作者陈嘉映先生,他颇为自嘲地写道:“哲学也许还剩下另外一些工作可做,哲学家还可以对上帝或其他奥秘进行思考,对自然和历史提供先验思辨,还可以参与文化批评。好吧,哲学还没有完全失败……”在全书写到结尾最后一个字,他都没有把握十足地回答出“哲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
然而,“哲学爆炸”这个奥秘其实并不是最近人们才发现的。十九世纪末的尼采就颇有洞见地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与自己遗传的疯癫病宿命抗争,他急匆匆地写下了自己发狂之前诸多预感,使得现代哲学家又恢复了几千年前那种巫师的状态,就只说判断,不求明途。晚于尼采的数学天才维特根斯坦力图用严密的数理逻辑构建出一个完全实证哲学,忙了一辈子才恍然大悟“不能说的只能保持沉默”。
上帝已死,哲学已死。如果不以权力作为背景,比方说法国式高考的人文教化,或者表达某些国家意识形态的话语,哲学似乎完全沦于碎裂之中。曾经,不能深入思考的人总是在质疑“哲学何用”——这种诘难,大概也不必去理会。到了今天,连哲学家也真正感到困惑了,就很有意思了。
常识的匮乏
或许因为太专于其业,陈嘉映的笃实令人敬佩,因为其个人的数理知识止步于高等数学和相对论物理学之外,他所评判的科学事例也仅限于20世纪以前的经典数学与物理学,对于当代数学与物理,他只述不评。作者身在书斋,凭实论道。事实上,与作者想象截然相反的是,严重困扰着现代大众认知的倒并非信息的大爆炸、或者他们所没感觉的哲学危机,而是常识的匮乏。
过于多的知识,让人们更多地迷失在全新的迷宫里。恰如萧伯纳提出的,比起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人们习惯太多的理所当然,其实更加地迷信了。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绝大多数的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大多数依然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享受着现代的物质文明,但却疏于对现代常识的了解。这些原因包括本性中的愚昧、迷信、盲从,也包括人为的暴力与谎言等等。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参差多态,也屈从于本能。常识构成了现代生活的基本生态。这些常识,或许一些具备很高科学能力的人也拥有甚少。
这些常识往往是构建现代文明的基石,它们来自于哲学传统反复的甄别、思辨与强调。比如说对理性的坚守、对平等自由的探寻、对科学精神的提炼、对人性的追问,对生命、死亡和权利的沉思,等等。这些常识由哲学的思考从历史之中挖掘出来,释放出来,与不同地区人们的生活合成为一种让现代人更有尊严活下去的文化。
人文知识就没有用了?我在黑夜里考虑了良久。事实上,作用依旧巨大。万事万物都遵循进化原则,仅仅只是人们的一种错觉。进化太快的物种,往往胜在自身的种群,而难以抵挡环境的变化。如果引入生物学作为一种对比,我们就会看得特别明显。当恐龙在进化的方向上强大得无以复加之时,一股强大的外力改变了生态,恐龙因此灭绝。
科学在飞速地进化迭代,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未必需要那种数字化的进化,去为绝对真理与人性的狂妄自大背书。好比自然界需要一种生态环境才能保持好物种,人文既塑造了文明的生态,也不断地给社会供氧、改进微循环,保证一个不至于迅速恶化的人文环境。这点,至关重要,且对于当下中国尤为重要。如陈嘉映先生在全书最后所说:“哲学之知却不是今人通常所称的知识。它使得我们更加明白自己是怎样理解世界的,从而加深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若要在其后再加上一句话,应该是,“它也将帮助我们通过对常识的巩固,不断捍卫现代文明世界免于再度沦陷到无边蒙昧和暴力的黑暗之中。”
□陶林